慈悲,不但是佛法的根本,也是中國文化與基督文化的重心。
其中的異而又同,同而又異,應分別的解說。
佛法從緣起法的依存關係,確立慈悲為他的道德。
緣起法,經中比喻為:「猶如束蘆,互相依住」。
這如三根鎗的搭成鎗架一樣,彼此相依,都站立而不倒。
不論除去那一根,其他的也立刻會跌倒,這是相依相成的最明顯的例子。
緣起的世間,就是如此,為他等於為己,要自利非著重利他不可。
自他苦樂的共同, 實為啟發慈悲心的有力根源。
這在儒家,稱為「仁」。
仁,本是果核內的仁,這是兩相依合,而在相合處,存有生芽引果的功能。
存在與發生,是不能離相依相成的關係的。
擴充此義來論究人事,仁的意義是二人──多數人,多數人相依共存的合理關係。
在心理上,即是自他關切的同情感。
和諧合作的同情,活潑的生機,即是仁。
如人的身心失常,手足麻木或偏枯,精神呆滯或冷酷,即稱為麻木不仁。
殘酷仇恨的破壞活動,在社會的依存關係中,也就是不仁。
儒家的仁與泛愛,是合於緣起依存性的。
又如墨家的「兼愛」,在說文中,兼像二禾相束的形狀。
這與佛說的「束蘆」更為相近。
由於理解得事物的相關性,人與人的相助共存,所以墨子強調人類愛,而主張兼愛。
佛法說緣起,同時就說無我。
因為從緣而起的,沒有獨立存在的實體,就沒有絕對的自我。
否定了絕對的自我,也就沒有絕對的他人。
相對的自他關係,息息相關,所以自然地啟發為慈悲的同情。
儒家與墨家,也有類似的見解。
如墨經 說:「兼,無人也」。
從兼──彼此依存的意義去了解,就得到沒有離去自己的絕對他人。
無人,是說一切他都是與自己有關的,這當然要愛,誰不愛自己呢?
儒家說:「仁者無敵」。
真能體會仁,擴充仁,一切都與自己相助相成,沒有絕對的對立物,所以決不把甚麼人看作敵人,而非消滅他不可。
儒仁,墨愛,豈不是與佛法的慈悲,有著類似嗎!
然還有非常的不同。
佛說的慈悲,不但從自己而廣泛的觀察向外的關係,而理解得自己與他的相關性,如儒與墨一樣。
佛法更從自己而深刻的觀察內在的關係,了解得自我,只是心色(物質)和合而相似相續的個體;雖表現為個體的活動,而並無絕對的主體。
所以佛法能內證身心的無我,外達自他的無我,而不像儒墨的缺乏向內的深觀,而只是體會得向外的無敵、無人。
不能內觀無我,即違反了事理的真相,不免為我我所執所歪曲。
從此而發為對外的仁、愛,是不能做到徹底的無我,也就不能實現無敵無人的理想。
還有,儒者的仁,在社會的自他關係中,出發於家庭的共同利樂,人倫──父子擴充為君臣,兄弟擴充為朋友,夫婦為道德的根源。
從此向外推演,這才「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」;「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」;「民吾胞也,物吾與也」。
家庭的親屬愛,最平常,最切實,也最狹小。
中國在家庭本位文化下,擴充到「四海皆兄弟」,「天下為公」,而終究為狹隘的「家」所拘蔽。
重家而輕國,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不易進步的病根。
說到天下為公,那是距離得更遠了。
佛法直從自我主體的勘破出發,踏破狹隘的觀念,以一切眾生為對象而起慈悲;這與儒者的仁愛,論徹底,論普遍,都是不可並論的。
論到基督教,他的核心,當然是博愛。
耶和華──神為世間的創造主,人類的父。
神對於人類,非常慈愛,所以人也應該愛神;體貼神的意思,要愛人如己,這多少根源於家屬愛,然主要是啟發於萬化同體同源的觀念,近於緣起法的平等性。
基督教徒,不是沒有修持的。
在虔敬的誠信,迫切的懺悔中,達到精神的集中時,也有他的宗教經驗。
高深的,能直覺得忘我的狀態,稱為與神相見。
神是無限的,光明的,聖潔──清淨的,也常聽見神秘的音聲。
在當時,充滿了恬靜的喜樂與安慰;有時也發生一些超常的經驗。
這種無始終,無限量,光明,清淨,喜樂的宗教經驗,依佛法說,淺一些的是幻境,深一些的是定境。
由於神教者缺乏緣起無我的深觀,所以用自我的樣子去擬想他,想像為超越的萬能的神,與舊有的人類祖神相結合。
有宗教經驗的,或玄學體會的,大抵有萬化同體,宇宙同源的意境。
如莊子說:「天地與我同根,萬物與我並生」。
墨子的「明天」,婆羅門教的梵,都有一種同體的直覺,而多少流出泛愛的精神。
然而,平等一如,本是事事物物的本性。
由於不重智慧,或智慧不足,在定心或類似定心的映現中,複寫而走了樣,才成為神,成為神秘的宇宙根源。
佛法說:慈悲喜捨──四無量定──為梵行,修得就能生梵天。
由於定境的淺深,分為梵、光、淨天的等級,婆羅門教的梵──或人格化為梵天,與基督教的耶和華相近,不外乎在禪定的經驗中,自我的普遍化,想像為宇宙的本源,宇宙的創告者,創造神的思想根源,不但是種族神的推想,實有神秘的特殊經驗。
惟有定慧深徹,事理如實的佛法,才能清晰地指出他的來蹤去跡。
老、莊,有他形而上的體會: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」。
這玄之又玄的,並不擬想為神格,而直覺為神秘的大實在,為萬化的根源。
在這種意境中,老子雖說:「六親不和有孝慈」,而實慈為三寶之一。
他不滿矯揉造作的孝慈,而主張任性與自然的孝慈,真情的自然流露。
然而,不能深徹的內觀無我,所以慈是孤立的、靜止的互不相犯。
「民至老死,不相往來」;「鳥雀之巢,可攀援而觀」,缺乏關切的互助的仁愛。
這近於印度的隱遁、獨善的一流;在老莊的思想中,慈愛是沒有積極闡揚的。
基督教的博愛,根源於迷妄的神造說。
由於神的缺陷性,雖經過耶穌多少的洗革,還是無法完善。
這因為,耶和華本為希伯來的民族保護神,有著戰鬥與嚴酷的性格。
對於不信者,罪惡者,外邦人的擊殺毀滅,神是從來不憐愍的。
民族神,必與民族的偏見相結合。
所以以色列的民族神,選定了以色列人為「選民」。
神要將權柄交給他們,使成為世界的統治者;要把其他的外邦人,置於以色列的統治之下。
神的預言,神的恩典,不久要到來。
這種完成世界統治的狂想,並不是共產黨徒的新發明了。
耶穌革新他,使成為全人類的宗教。
然而選民的偏愛,並未絲毫改變。
這所以,基督教的世界傳道史,與侵略者的殖民政策,從來形影不離。
到最近,南非的人種歧視,無色人種的澳洲,黑人在合眾國的實際地位,還是那樣的。
在神教徒的博愛中,完全合適。
應該被統治的,被廢棄的,與神恩無分的外邦人,轉化為宗教性的異教徒。
在基督教的神學中,永生天國,並不因你的善行,而因於信仰。
不信神,不信耶穌,你的什麼也沒有用。
換言之,信我的,屬於我的,才是生存;不信我的,不屬於我的,便是死亡。
這種宗教的獨佔性,排他性,不但論理不通,實在赤裸裸的表現著非人性的,不民主的猙獰面目。
過去歐洲的黑暗時代,對於異教徒,對於科學家的發明而不合神意的,受到教會的迫害,燒殺,這並不希奇,實是神教者的博愛觀內涵的應有意義。
這種神的博愛觀,開始沒落為新的世界的黑暗時代。
猶太人的馬克思,久受東正教熏陶的蘇俄人民,正發展成新的姿態:信仰共產主義的,屬於共產主義的,不反對共產主義的,是生存;不信的,違反的,有著自由思想的,便要受到清算,迫害。
共產黨徒對於善惡的看法,並不因你過去的行為。
無論你怎樣的立德,立功,立言,有著怎樣的輝煌業績,只要你不信,你反對,你便是該死的!
惟有你肯死心蹋地的跟他走,才是善良的「人民」。
這種獨佔的、排他的階級愛,與「異我者仇」的殘酷,永久結合在一起。
千百年來,在西方文明中生根而成長的博愛觀,現在要享受他自己的果實了。
在這昏天黑地的時代,有著「無偏無黨」的仁慈者 ,應該起來釜底抽薪,從根糾正過來!
--節錄《學佛三要‧印順導師》--
【相關文章】
下一篇文:佛學概論‧慈悲的根源
留言列表